叶二娘东莞手记:女德馆的日与夜

叶二娘东莞手记:女德馆的日与夜


来源:网络  作者:叶二娘

  第四回: 学堂变医馆

  贞节的表率

  “真的非常感恩习主席。他一号召,大家对传统文化就热情高涨。现在每天都有人来听我先生讲课。”


  从第一晚起,所有的女德班学员都给编排成四个组,组名是“慈”、“良”、“贞”、“静”。在女德馆里,与“慈”对应的是彼此之间的包容、帮助,因此在7天的课程当中,都有排成长队、互相按摩的环节,而所有的人在用完餐后,也要抢着帮别人洗碗;与“良”对应的是整洁的衣着和优美的舞姿,从第一天起,学员就有每日4次的学习手语舞环节,学习的歌曲包括《礼》、《女德》、《把爱传出去》等,手语动作中又夹杂了古代女子的万福礼、常礼等,每组都需要轮流上台表演。

  但是“贞”,则是很难在日常中体现的。这时候,又需要一位现身说法的榜样了。

  第二天下午,河南驻马店的李硕老师应运着这样的需求闪亮登场。生于77年的她,面容姣好,衣着讲究,谈吐优雅。她说,自己是大学毕业生——这样的学历又让大家赞叹,曾在深圳的电脑城做过电脑生意。但08年时,因为好强的个性,事业婚姻都走到了边缘,学习心理咨询对自己一点帮助都没有,而在人生最低谷最迷茫的时候,却遇到了救星——传统文化。“传统文化”,在这所国学馆里,是《弟子规》、《女德》、《幸福人生》、《家庭伦理》、朱子家训等特定读物和课程的总称。

  “心理咨询的技巧都是表象,女人真正的幸福要追溯到女子的几步道。我在我外婆那里找到了根源。”李硕的外婆在27岁丧夫后,尽管姿色出众,有众多政府官员追求,但都没有再嫁。“我外婆非常非常贞洁,她是有中国传统美德的女人。我一直被外婆带到16岁,是多么的幸运……”李硕开始哭泣,此时是下午2点25分,距离她开口讲话仅仅15分钟。

  “是外婆有德。我从小学一路上来,到大学都坚持不跟男同学同桌,更不会跟异性拥抱拉手。这些传统美德都是来自外婆从小对我点点滴滴的教育,才能在这样物欲横流的社会保留一些女人珍贵的传统,我感激我的外婆。”李硕深深地对着虚空鞠了一躬。

  此时的她,面带微笑,似乎沉浸在这样“女人珍贵的传统”带来的道德优越感中。但很快,她的脸上便由晴转阴。“可惜,我学外婆没有学到家,我外表温和,实际上很有个性,这就是我苦的根源。外婆一直说我太有个性了,而我却不改,不会做一针一线,不去学。我在这里和外婆忏悔,我对不起我的外婆(深鞠躬,哭)”(音乐被推响)

  “在中学里,很多同学早恋,但是我没有,我在成长时每一步都把外婆和妈妈的教育拿出来约束自己。但是大学的时候,我开始谈恋爱了。我向我的父母和祖宗忏悔:对不起我错了。(深鞠躬,大哭)”音响师及时地推出女声唱诵:“噢妈妈,妈妈,我错了!……”

  一位现代女性,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,却因为谈恋爱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,在十几年后还需要向祖宗忏悔。但是坐在课堂里的所有女学员,却似没有发现这其中逻辑的怪诞,只沉浸在营造出来的悲痛气氛中。

  接下来,李硕分别向自己的母亲、父亲、家公家婆、邻居、大伯鞠躬认错,承认孝道悌道有亏,每次鞠躬都有那首《妈妈我错了》的歌曲蹦出来。应该说,音响师衔接得并不顺畅。但是音乐却极有功效。在几轮忏悔后,李硕似乎也耗尽了全身力气,半闭着眼睛说:“接下来,让我们大家一起闭眼听一首《母亲》,让我们和我们的母亲做一次联接。”她坐到了讲台的地上。当阎维文第二次唱到“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……”时,学员哭声凄惨。再过了一会,李硕又让大家闭眼听《父亲》这首歌,和父亲做一下联接,教室里的哭声继续此起彼伏。

  李硕继续讲述自己学习传统文化,明白孝道有亏,并放弃学习心理学后,是怎样扭转婚姻的。“老善人说‘讲好处,认不是。’2010年,我每天早上都给丈夫鞠躬,说‘先生我错了’,每天早上都拿出一张纸念,上边写满了新想出的自己的错误。才到第7天,丈夫就说,我也有错。假话说多了会变成真的,假做做多了就变成真的。只要我不断忏悔,祖宗会加持的!”

  在李硕看来,最好的加持就是如今家里有6个人都在国学馆做事,教书或者推广。自己和先生在东莞也合开了一个国学馆,“真的非常感恩习主席。习主席一号召,大家对传统文化就热情高涨。现在每天都有人来听我先生讲课。”不仅如此,李硕的下一代里又有好几个孩子在国学馆读书,她10岁的女儿现在被送到了揭阳的一个女学馆,从小学习女德。“我代表我们的下一代,给我们具有大爱的主席和领导人,深深鞠躬。”李硕最后又鞠了一躬。

  下课之后,我走进了教师休息室:“李老师,你说送女儿去了专门的女学学校,她们都学什么呢?”

  “就像我外婆我妈妈教我的啊,从日常言行学起。比方你们男女同事或者朋友之间,有时候开玩笑会不会这样打一下碰一下?”她在我肩膀上轻拍一下。

  我说:“会啊。”

  李硕危襟正坐道:“我们不会的。”

  有了李硕对于“女贞”的系统论述,第二天晚上的忏悔,学员变得更积极。如“母亲抑郁症,夜晚敲门没听见而失踪”、“妹妹是聋哑人,自己15岁就跳河、离家出走”这样的悲惨经历,也更多地被挖掘出来。但仍有包括我在内的一些学员,不愿意上台。黄城说:“凡是不忏悔的,最后就是最差的。我一个朋友英语六级,做翻译的,学了传统文化之后不肯忏悔,结果国家安全局工作丢了,现在变精神病了。还有好几个不忏悔的,现在也是神经兮兮的。”

  “变成了精神病”或“抑郁症”,开始以为是黄城的独创,后来几天却经常听到这边的老师如此谈论不够“诚心”的学员。

  但学员普遍都选择深信不疑。晚上回到寝室休息时,室友高大姐开始对我质疑:“我看你怎么都不哭?你是不是不觉得自己有错?”这位高大姐准备在安徽亳州也开一个国学馆,课程初步只开“幸福人生”和“家庭伦理”,每天都在极其勤快地记录笔记。

  我打着呵呵:“我感觉有错的,只是可能不如你们表现得那么激动。叫我哭哭不出来。”

  “那你就是还没有诚心认识到自己的错误!”所有人也一同对我投来了鄙视的目光。

  总之,每个人,必须是“有错”的,认罪光荣,辩解可耻。这种“吾日三省吾身”的珍贵传统在这里被用一种偏激的方式发挥到了极致。

  传奇的平民偶像

  “她说你越骂我越热乎,你越骂我越消业。后来她就改了。改了之后没有化疗,18天就好了!(全场鼓掌)她要是不改变,就是死路一条!”

  几乎每所能成功营销的学校,都有一两个传说般的人物,如果能有像新东方的老俞一般的“屌丝逆袭”的故事,就更容易激荡人心了。在蒙正,也有这样一位身世坎坷、经历传奇的传统文化界的“英雄”,是所有女德学员心目中的偶像。她叫宋玉萍。从女德课的第一天起,就有从往届学员处听说过她的名声的学员在期待:“这次可以见到宋老师!”“这次一定要让宋老师给我摸手!”

  如果说前几日的教化和忏悔、还只是将学员的情绪调动起来的话,那么第三日,宋玉萍的出场,掀起了女德课程当中的一个高潮。

  偶像总是要有人衬托着出场的。第三日首先出场的是53岁来自安徽的张颐霞老师。张和李硕一样,衣着齐整,举止大方,以泪如泉涌的自我忏悔作为讲述主体,但有一个不同点:喜欢唱歌。在后来的几天,她陆陆续续为学员演唱了《母亲》、《感恩父母》、《儿行千里》、《推动摇篮的手》、《丈夫你辛苦了》、《婆婆也是妈》……,而每次的歌曲表演过后,都会郑重请出宋玉萍出场。

  试想,连介绍宋老师出场的人,都这样谈吐不凡,那宋老师该是怎样的气度雍容、满口珠玑啊?宋玉萍的出场却正好打碎了大家的想象。她身着布衣,貌不惊人,开口就有非常浓郁的东北口音。“我叫宋玉萍,来自吉林农村,小学文化,今年50了。我经历了很多磨难,16岁瘫痪,19岁精神病,23岁心脏病,再后来心梗,最后脑血栓。但我活到现在,一个医生没看,一分钱药没吃,全靠学习传统文化,就比很多人都健康。我感恩,我快乐!”

  掌声雷动。这种期待上的落差不仅没有造成失落,反而让宋玉萍与许多同样只有中低文化水平的学员拉近了距离。“看着宋老师就亲切。”大伙这么评价。后来宋玉萍给《心经》班的学员讲课,开场白也是“我16岁瘫痪,19岁精神病……”一字不差。

  然而,宋玉萍并没有具体讲述自己康复的经历,只是笼统地将其归结为“修了女德。”“咱们国家领导习近平说了:要吸取正能量,圆中国梦。大家想不想圆中国梦?(集体:想!)那咱们自己不强,国家怎么强呢?在座的都是女同志,你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修女德,有德了自然就有钱,自然身体就好,自然孩子就好。德越高,命越好,越有财。存德才能存住钱。爱生气的有脾气的人你短命,有钱都会跑。你看我那么多病,没吃药没打针就会好。”

  那么,什么是“修德”呢?其实已经在前面的课程里灌输过了:顺从丈夫。“咱们听完课以后,咱们女人就要低低的,矮矮的,回去生出一颗心。要想:‘老公能要我们,我们就满足了。’(集体鼓掌)。我在珠海上课时,有个女学员听完哭着说:‘老公没休我,已经对我很好了。’男人娶谁都是丈夫。你老公样样不好,你咋还嫁他了呢?你怎么就没嫁国家领导人呢?你有那个德行有那个命吗?所以有这么一个人让我们服务,我们应该感到幸运。你能嫁给老公,你老公能娶你,是千年修来的。不信你看《新白娘子传奇》怎么说的——‘千年等一回’啊!”大伙在这样奇怪的举证方式下,开心地笑起来。

  如果不顺从老公,会有怎么样的后果呢?不是自己身体坏,就是孩子身体坏。“女人腰疼都是因为恨老公,对老公有怨气;女人跟丈夫脾气不好,说话声音高,你们家孩子就会身体不好。”宋玉萍在接下来的几天中,不断用例子证明这一点,并在此过程中神话自己。这里节选2个:

  “有一个吉林的女的得了肺癌,医院化疗都治不好,天天哭。人家说你别哭了,介绍给宋老师看看说不定能好。出院第八天就把我邀请去了,她化疗了两次,身体里的血剩0.5(原话,不知道0.5指何),血上不来。我在她面前坐了10分钟,就把她的病找到了。她是一个企业家,得病后丈夫,姐姐,姐夫三个人照顾她,但是她一点感恩心都没有。我就告诉她:‘小陈,你的病要怎么做才能好呢,第一要改变性格,第二不能化疗,你化第三次疗要么终身瘫痪,要么死路一条。’我使劲说,她就哭,一下就知道自己的毛病,她说你越骂我越热乎,你越骂我越消业。后来她就改了。改了之后没有化疗,18天就好了!(全场鼓掌)她要是不改变,就是死路一条!”

  “有一个辽宁的高级教师,得的是血癌。她93、94年一年能赚到30多万,等于今天300多万了。但是她瞧不起她老公,也很少回家,就知道挣钱。结果有一年从黑龙江回来,发现老公把离婚协议书写好了。她老公说我要的不是钱,我要的是妻子,我不想过这种生活,我有人了,赶紧签字。她当时说房子不要钱不要,我要你的命!她说气话。说气话就是不会当妻子。结果出门第六天,腰摔折了,不到3个月,查出来,肺癌晚期。她后来在沈阳碰到我,脸也跟死人一样,这就是她的神经已经老死了。我一摸她的手,她的气都是凉的,血都是凉的。我说你太强势了,你对不住老公,克丈夫克孩子克财,挣多少钱都要被糟掉的。我说你赶紧出院,给老公赔礼道歉。结果她跟她老公见了,俩人痛哭流泪了一场。等我11月又上沈阳去讲课,她一下把我搂住了,说我就是被你从医院捞出来的韩老师。当时她又白又胖,不到一个半月好得利利索索的。”

  便是如此,宋玉萍并不讲述自己的“摸手看病”的能力是如何获得的。这点也许并不重要,因为女德馆拜的“圣人王凤仪”也是在35岁厌世自杀未遂后,突然明心见性开悟了。那么一样来自农村的宋玉萍在修了那么多的“德”后,自主获得了这种超乎常人的能力,也是顺理成章的。在宋玉萍这套体系里,得了贫血、大便不通、痔疮、肺癌、高血压、糖尿病、尿毒症,孩子抑郁症、精神病都是因为瞧不起丈夫,因为“缺德”,而生理上的病不用寻医问药,通过忏悔、修德自然能好。

  学堂变医馆

  “你回去就跟你老公忏悔道歉:我不够温柔,我对你耐心不够……“
  (学员:我丈夫已经去世10年了……)
  “哦,你忏悔没到位。“


  第四天上课,宋玉萍微笑着说:“没错,每次都这样。昨天见到大家,脸还是灰的,今天见到,就已经漂亮很多了,因为大家的毒素开始释放掉。”张颐霞唱完歌后说:“宋老师在长久的磨难中,炼出一个本事,摸一摸手,就知道你过去有什么病,现在有什么病,以后有什么病。想不想让宋老师给你们摸手?”“想!”

  宋玉萍微笑:“这倒不光是知道什么病。北京有个女学员贫血,体力弱,每次都挤不到前面给我摸。后来她拼尽全力在后边喊‘宋老师!’我就过去了。她说,宋老师,好奇怪,你一握我的手,就好像有一股热流注入我的身体!从今以后她再没有贫血。”

  这一来,人群更加骚动了,大家抢着上台“被摸”,几乎要乱了套。主持人见状,宣布按照座位次序一个个来:“保证这几天内,每个人都被摸到。”

  讲台的桌子被布置成问诊台,边上放了凳子,一如诊所。第一位上,宋玉萍伸出右手,搭在学员的整只右手掌上,微微沉吟。两秒钟后,她说:“血里有毒素。经常生气吗?”“……唉,我生下来爸妈都不要我,东吃一家西吃一家,感觉很缺爱。”宋转向学员们:“一摸她的手就缺少关爱的,但是她是个有福报的人。”“我现在每天念弟子规,去反省自己。”“是啊,今天脸色比昨天好多了。(转向大家)你看她幸亏学了传统文化,如果不是她可能就会抑郁症。”

  第二位上。宋摸了一下:“丈夫有病吗?”“他有肝病。”宋对着全体学员:“我一摸她的手她就绝对不会温柔,对丈夫不会很好。所以我刚才问她丈夫有什么病,不是肝病就是胃病。(对台上学员)但是你心特别善良,你不干坏事的。你回去就跟你老公忏悔道歉:我不够温柔,我对你耐心不够……(学员:我丈夫已经去世10年了……)哦,你忏悔没到位。”宋面向全体:“这位学员失去了丈夫才知道后悔……枯阳不生,枯阴不长。人跟植物一样,女人来例假不一定能生孩子。就跟苞米一样,一定要阴阳交合……”看着学员逐渐迷惑的表情,又问:“你愿不愿意改?(“愿意。”)那你就可以回去了,你回去就先忏悔。”

  第三位学员就是阿红,她上去就大哭,一如忏悔时。宋一摸手说:“你特别委屈,特别压抑,受了很多苦。”阿红抽泣:“不是,是我错了。”宋把话筒递给她:“那你就跟大家说说怎么错了。那谁(喊工作人员),录下来。”学员开始跪着忏悔。摄影师连忙开机。而张颐霞也站起来,拿自己手机一起录。宋说:“你性格太硬,说话方法不当,你应该要学着温柔。你看你的手,又凉又硬。就是跟父母较劲的,身体不好,婚姻也不好。”

  阿红委屈地哭了许久。台下却不耐烦地骚动起来,因为规定每个人只有5分钟,她的超时会影响其他人。摸手的环节因为太过受欢迎,不得不扩展成三次。到后来,学员们将宋玉萍团团围住,还因为抢先后的秩序而一度发生争执。

  轮到我时,宋玉萍也是搭了2秒,闭目沉吟:“你经常头晕吧?”“没有。”“经常头痛吧?”“也没有。”“那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?”“我身体一向很好。”宋睁开眼睛朝我看了一会:“那你就是性格很急。”“有点吧。”“你这个性格急一定要改掉,不改掉的话……你今年多少岁了?30多,哦,你不改掉,45岁就会得脑血栓。好了,下一个。”

  倒是干脆利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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